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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水鎮在江都遠郊，快馬跑了兩個日夜，快到江都時下起雨，初春泥土疏松，馬蹄拖出泥巴帶出水。薛阿乙趕在入夜前進了城，一身泥濘，鞍馬勞倦。
向北三條街是燕春樓，向南五條街是瓜州渡口。
春寒料峭，蓑衣抵不住涼意，早春的風像浸過水的刀子，刮得臉生疼。雨水砸在鬥笠上，劈劈啪啪。
滿城燈火通明，歌舞升平。
江都是東南最富庶的地方，薛阿乙生養於此，從前這裏還沒那麽富饒。三年前太子胞弟五皇子封為江都王，離京就藩，江都成了塊清貴的香餑餑。
普天之下莫非王土，天下熙熙皆為利來，江都最不缺的就是水和女人。六湖五河二十四橋，運河上舳艫千裏、旌旗蔽空，兩岸遍布秦樓楚館，賣笑女在粉墻黛瓦間穿梭，翠袖紅裙煙雲般掠過。
銷金窟是男人的溫柔鄉，女人的登雲梯，女人做男人的生意，男人也在做女人的生意。
燕春樓的鴇母姓關，三十五六的年紀，臉上抹了厚厚的脂粉，見到薛阿乙，不甚熱情，喚小丫頭去備熱水和幹凈衣裳。扶了扶墮馬髻上插的鑲金點翠銀簪，揚起一只豐腴的白手，指了指二樓：“找沅娘吧？她正閑著，在二樓第三間屋子。”
轉身要招呼別的恩客，被叫住。
薛阿乙摸出半片金葉子：“還前段日子賒的賬，可夠？”
關鴇母捏了捏金葉子，分量很足，霎時眉開眼笑：“夠夠夠，薛公子再光顧幾回也使得。”回頭呵斥小丫頭，“還不趕緊去找沅娘，告訴她薛公子來了，好生伺候著。”
薛阿乙沒見到姜沅娘，乏得在浴桶裏睡過去。
醒來已是次日，他躺在床上，周身幹爽暖和，換了身幹凈的衣裳。
紅帳遮目，天光乍亮。
窗外響起熟稔的喧囂，雨聲、鳥鳴聲、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軲轆聲，此起彼伏，隱隱約約傳來。
姜沅娘正在攬鏡穿衣，頰上殘留著宿醉的嫣紅，疲倦像地錦一般爬滿蒼白削瘦的面孔。衣衫半掩，姿態慵懶，光從窗縫裏漏進來，如片片刀刃，把女人的臉割得支離破碎。
薛阿乙癡迷宿醉半醒時的姜沅娘，這是她最美的時候。姜沅娘並不是一個美人，早些年是燕春樓價錢最低的妓子，將要被鴇母賣去下三濫的勾欄時，碰上了薛阿乙。薛阿乙貪她清晨一剎的美，一身皮肉滋味尚可、又廉價，這兩年到燕春樓歇了不少回。
姜沅娘聞聲沒有回頭，促狹地笑：“想娘了？”
薛阿乙擡眼。
姜沅娘道：“聽見你在夢囈。”
薛阿乙起身披上外衫：“你聽錯了，只是有些涼。”
姜沅娘揭開胭脂盒，挑了點朱砂抹在唇上，遮去宿醉後有些慘白的唇色。她端詳著銅鏡裏尚且算得上清秀的面容，微微一笑：“聽鴇母說，你出息了，發了大財，可是遇上了貴人？”
見薛阿乙不理睬，她跪行到床邊，仰頭望著坐在榻上的男人。姜沅娘知道清晨時他的興致通常很好，她仰起脖頸，露出半彎雪白的胸脯，重疊綺麗的長裙迤邐一地。
薛阿乙有些心不在焉，每到陰雨天，瞎了的左眼就會隱隱作痛。
姜沅娘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，有雨絲飄進鏤花木窗，她皺起眉頭：“怎麽還沒下完？”
薛阿乙低頭看她：“下了很久？”
姜沅娘想了想：“五天了。”
連落五日春雨，河水一定大漲，渡口必然一團亂。
薛阿乙揉了揉太陽穴，拂開女人探進中衣的手指。他整了整衣裳，站起身，取過擱在床頭的九環刀，用昨夜換下的舊衣裹起來，尋了根布條縛在背後。
走出燕春樓，迎面一陣風雨，吹散了一身脂粉味。
-
瓜州渡口是江都最大的渡口。
河中漲了水，平日泊在河灘的漁舟、畫舫離岸很近，全系在臨時敲的木樁上。渡口擁堵不堪，大大小小的渡船擠在一起，像一群擱淺的魚，薛阿乙尋了半刻鐘，才找到自家的船。
烏篷船搖搖晃晃，兩個穿著直襟長袍、書生打扮的須眉男子正和船夫推搡廝打。
船夫是個十五六歲、瘦骨嶙峋的少年，叫葛生，餓過頭暈在水塘裏，薛阿乙的妹妹翠翠餵了他一碗木薯粥，不肯走了。葛生手腳麻利，沒多久略通掌船，薛阿乙去白水鎮前留他看著家裏三條船。
葛生不敢生事，被一巴掌掀翻在地。
須眉男子乘勝追擊，薛阿乙一步跨上船舷，接住綿軟疲弱的拳頭，不緊不慢往回一推。
船艙裏露出翠翠半截身子，她松了口氣，喜上眉梢，細細喊了聲：“阿哥！”
年長些的收手，拉住同伴，冷哼一聲：“你是當家的？”
年少些的二十出頭，眉眼略輕浮，年長些的三十七八，腰間束著條青色祥雲寬邊錦帶，衣著整潔利落，布料中等。兩人面目有六七分相似，應是父子。
薛阿乙抱拳行禮：“小子孟浪，適才失禮，冒犯之處還請先生見諒。”
伸手不打笑臉人，中年人頓去三分怒意，指向葛生：“此人出言不遜，誣蔑吾兒。”
葛生剛從船板上爬起來，滾了一身汙泥，聞言猛地擡起頭，黝黑的臉漲得通紅，眼神羞憤，像頭護食的野獸：“薛大哥，他欺辱翠翠！”
青年嗤地一笑，嗓音沙啞難聽，像鴨子啼叫。
薛阿乙回頭，翠翠躲在船艙裏，蜷縮成一團，一聲不響。他盤腿坐下，擱下包袱，解開裹著九環刀的舊衣，慢條斯理地擦拭刀刃，刀光鋥亮。
末了，沒看那青年，擡頭望向中年人：“舍妹已定親，再過兩個月就要出嫁了。先生若不信，可告到官府，江都王爺剛正不阿，治下最是公允。”
中年人臉色微變。
見薛阿乙瞎了左眼，刀疤可怖，有些發怵，交了過河錢，攜子匆匆離去。
薛阿乙收了刀，轉頭看向翠翠。
她到了愛俏的年紀，穿著件水藍色對襟襦裙，秀發烏亮，發髻上插著朵小小的茉莉花。二八年華的姑娘，一雙眼像白水鎮上清澈見底的溪水，縱使不施粉黛、未著首飾，也鮮嫩漂亮得像剝了殼的雞蛋。
民間藏不住美人，翠翠再長下去，只怕惹禍上身。
撐船的竹篙在推搡間摔落，斜插在河泥裏，淹了大半。河泥黏稠，薛阿乙使了些力拔出竹篙，遞給葛生：“我不是說過不要做讀書人的生意？”
葛生臉皮薄，紅了紅臉：“老先生的抓藥錢不夠了，他們說能給兩倍的過河錢。”
薛阿乙蹙眉：“爹又發病了？”
葛生點頭。
薛阿乙摸出半片金葉子丟給葛生，轉身走進船艙。
翠翠出去抓藥了，窗邊坐著一個形銷骨立的老者，鬢角花白，腰背立得筆直，正握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磋磨。
老者叫薛昆玉，是兩兄妹的父親，名字取得不好，草民擔不起美玉之名。
年輕時是有些奇名的刀匠，老了得一聲尊稱“薛老先生”。“薛老先生”和“懷老爺子”不一樣，前者不過晚輩擡舉，後者代表實打實的權力。
磨刀的手頓住，薛昆玉拽出帕子捂住嘴，劇烈咳嗽，筆直的背脊猛地佝僂下來。
他得了癆病，這兩年一直用藥吊著命。
薛阿乙沒有過去，看薛昆玉止了咳嗽，收起帕子，慢慢挺起腰背，像一桿被風吹折又彈起的竹子。
頓了頓，薛阿乙開口：“爹，我回來了。”
薛昆玉擡頭，上下打量一眼：“路上可順利？”
“尚可。”
“刀送到懷家了？”
薛阿乙應了聲。
薛昆玉又問：“懷老爺子身子可好？”
去年兩人在江都偶遇，相言甚歡，薛昆玉將懷無涯引為知己，拖著病體做了把好刀當壽禮。風燭殘年，最聽不得老友故去。
薛阿乙道：“老爺子身子骨硬朗得很。”
再無話可說，船艙裏忽地靜下來，頓覺尷尬，周身像粘滯在隔夜的冷粥裏。
外面傳來男人的喊聲：“船家，過河不？”
薛阿乙應了聲：“來嘍——”
回頭道：“爹，我做活去了。”沒等薛昆玉回答，轉身大步走出船艙。
-
薛家做了幾輩子刀匠生意，手藝傳到薛阿乙的祖輩，總算初露鋒芒，早幾十年在江都，薛家刀鋪小有名氣。一瓶不響、半瓶子晃蕩，祖輩遭對家殺人越貨，薛阿乙的小叔上長安城闖蕩，杳無音訊。
薛昆玉深谙鑄刀之法，卻不會做生意，刀鋪很快關門，薛家靠薛阿乙借錢盤下的三條船過活。
瓜州渡口一畝三分水，船戶講究先來後到，這是行規。薛阿乙花銀子從一個要回鄉養老的老船戶手裏買到船位，一條船改成畫舫，另兩條照舊做渡船。
江都繁華，多得是游人閑客，三四月瓊花開花，是船家生意最好的時候，只要漲水落雨，渡口水洩不通，平日從不缺生意做，是響珰珰一只鐵飯碗。薛阿乙捧牢鐵飯碗，背的債還清大半，隔兩月跑趟私鏢，勉強湊上薛昆玉的藥錢。
客人送到，收了過河錢，薛阿乙沒有回渡口。
東關街是江都買賣最多的地方，三百六十行樣樣不缺，從前薛家刀鋪開在街心的旺鋪，歇業後被對家接手，前兩年又換成家香粉鋪子。香粉鋪子生意不錯，門前堆滿了鶯鶯燕燕。
東關街熱鬧，犄角旮旯也多。
薛阿乙摸到一面斑駁的紅墻，糊墻的泥草掉了大半，他摸索片刻，撥弄出一塊松動的青磚，擱在地上。
墻那頭悄無聲息。
街口擺了臺日晷，底下的石臺好幾十年了，爬滿苔蘚，日晷倒很新，是江都王命人造的。雨還沒停，陽光透不過烏雲，晷針的影子也細細淡淡，指向未時的刻度，已經過了小半寸。
接頭的掮客是入行十幾年的老手，相識兩三年，對方還從未遲到過。
薛阿乙抱胸坐在墻根，耐心地等。
過了一盞茶的功夫，墻那頭才傳來聲響，悉悉索索，“砰”地一聲坐下來，呼吸聲粗重。
薛阿乙握住刀柄，老掮客不會這麽莽撞。
“可是薛……兄？”
嗓音沙啞難聽，像鴨子啼叫。走江湖的人耳聰目明，是今早起沖突的那對父子中的兒子。
薛阿乙解開作刀鞘的舊衣，疊了兩疊蒙住嘴，聲音透過布料傳出來，低了一度：“老張呢？”
“前輩出了意外，以後小弟和薛兄接頭。”公鴨嗓道，“上回那趟鏢可送到了？”
薛阿乙應了聲。
青磚挪開後，紅墻上留下一個方形的洞，洞裏伸出一雙手，手心裏擺著三枚銀錁子。青年的手很幹凈，沒有傷疤，皮膚光滑，中指側面和拇指指腹有一層繭子，這是一雙常年握筆、養尊處優的手。
薛阿乙收起銀錁子：“多謝。”
“這趟鏢去的是白水鎮？”公鴨嗓問，“可遇到那片的流匪？”
薛阿乙道：“並未。”
公鴨嗓壓低了聲音，興致勃勃道：“薛兄，小弟聽說最近那幫匪徒殺了一家人，大當家見屋裏有把漂亮的刀，就據為己有。誰料那戶人家不普通，那把刀裏藏著要命的東西，大當家上白水鎮燒殺搶掠時撞上硬茬子，刀落在那裏，回頭去尋已經不見了。”
薛阿乙盯著手裏的九環刀：“什麽要命的東西？”
公鴨嗓支支吾吾，抵不住好奇：“聽說牽扯上皇子。”
又問，“薛兄在白水鎮可聽過這樁事？”
薛阿乙道：“沒有。”
公鴨嗓失望地“哦”了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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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北三條街是燕春樓，向南五條街是瓜州渡口。
春寒料峭，蓑衣抵不住涼意，早春的風像浸過水的刀子，刮得臉生疼。雨水砸在鬥笠上，劈劈啪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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銷金窟是男人的溫柔鄉，女人的登雲梯，女人做男人的生意，男人也在做女人的生意。
燕春樓的鴇母姓關，三十五六的年紀，臉上抹了厚厚的脂粉，見到薛阿乙，不甚熱情，喚小丫頭去備熱水和幹凈衣裳。扶了扶墮馬髻上插的鑲金點翠銀簪，揚起一只豐腴的白手，指了指二樓：“找沅娘吧？她正閑著，在二樓第三間屋子。”
轉身要招呼別的恩客，被叫住。
薛阿乙摸出半片金葉子：“還前段日子賒的賬，可夠？”
關鴇母捏了捏金葉子，分量很足，霎時眉開眼笑：“夠夠夠，薛公子再光顧幾回也使得。”回頭呵斥小丫頭，“還不趕緊去找沅娘，告訴她薛公子來了，好生伺候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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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沅娘正在攬鏡穿衣，頰上殘留著宿醉的嫣紅，疲倦像地錦一般爬滿蒼白削瘦的面孔。衣衫半掩，姿態慵懶，光從窗縫裏漏進來，如片片刀刃，把女人的臉割得支離破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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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沅娘道：“聽見你在夢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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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阿乙有些心不在焉，每到陰雨天，瞎了的左眼就會隱隱作痛。
姜沅娘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，有雨絲飄進鏤花木窗，她皺起眉頭：“怎麽還沒下完？”
薛阿乙低頭看她：“下了很久？”
姜沅娘想了想：“五天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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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出燕春樓，迎面一陣風雨，吹散了一身脂粉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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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中漲了水，平日泊在河灘的漁舟、畫舫離岸很近，全系在臨時敲的木樁上。渡口擁堵不堪，大大小小的渡船擠在一起，像一群擱淺的魚，薛阿乙尋了半刻鐘，才找到自家的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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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夫是個十五六歲、瘦骨嶙峋的少年，叫葛生，餓過頭暈在水塘裏，薛阿乙的妹妹翠翠餵了他一碗木薯粥，不肯走了。葛生手腳麻利，沒多久略通掌船，薛阿乙去白水鎮前留他看著家裏三條船。
葛生不敢生事，被一巴掌掀翻在地。
須眉男子乘勝追擊，薛阿乙一步跨上船舷，接住綿軟疲弱的拳頭，不緊不慢往回一推。
船艙裏露出翠翠半截身子，她松了口氣，喜上眉梢，細細喊了聲：“阿哥！”
年長些的收手，拉住同伴，冷哼一聲：“你是當家的？”
年少些的二十出頭，眉眼略輕浮，年長些的三十七八，腰間束著條青色祥雲寬邊錦帶，衣著整潔利落，布料中等。兩人面目有六七分相似，應是父子。
薛阿乙抱拳行禮：“小子孟浪，適才失禮，冒犯之處還請先生見諒。”
伸手不打笑臉人，中年人頓去三分怒意，指向葛生：“此人出言不遜，誣蔑吾兒。”
葛生剛從船板上爬起來，滾了一身汙泥，聞言猛地擡起頭，黝黑的臉漲得通紅，眼神羞憤，像頭護食的野獸：“薛大哥，他欺辱翠翠！”
青年嗤地一笑，嗓音沙啞難聽，像鴨子啼叫。
薛阿乙回頭，翠翠躲在船艙裏，蜷縮成一團，一聲不響。他盤腿坐下，擱下包袱，解開裹著九環刀的舊衣，慢條斯理地擦拭刀刃，刀光鋥亮。
末了，沒看那青年，擡頭望向中年人：“舍妹已定親，再過兩個月就要出嫁了。先生若不信，可告到官府，江都王爺剛正不阿，治下最是公允。”
中年人臉色微變。
見薛阿乙瞎了左眼，刀疤可怖，有些發怵，交了過河錢，攜子匆匆離去。
薛阿乙收了刀，轉頭看向翠翠。
她到了愛俏的年紀，穿著件水藍色對襟襦裙，秀發烏亮，發髻上插著朵小小的茉莉花。二八年華的姑娘，一雙眼像白水鎮上清澈見底的溪水，縱使不施粉黛、未著首飾，也鮮嫩漂亮得像剝了殼的雞蛋。
民間藏不住美人，翠翠再長下去，只怕惹禍上身。
撐船的竹篙在推搡間摔落，斜插在河泥裏，淹了大半。河泥黏稠，薛阿乙使了些力拔出竹篙，遞給葛生：“我不是說過不要做讀書人的生意？”
葛生臉皮薄，紅了紅臉：“老先生的抓藥錢不夠了，他們說能給兩倍的過河錢。”
薛阿乙蹙眉：“爹又發病了？”
葛生點頭。
薛阿乙摸出半片金葉子丟給葛生，轉身走進船艙。
翠翠出去抓藥了，窗邊坐著一個形銷骨立的老者，鬢角花白，腰背立得筆直，正握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磋磨。
老者叫薛昆玉，是兩兄妹的父親，名字取得不好，草民擔不起美玉之名。
年輕時是有些奇名的刀匠，老了得一聲尊稱“薛老先生”。“薛老先生”和“懷老爺子”不一樣，前者不過晚輩擡舉，後者代表實打實的權力。
磨刀的手頓住，薛昆玉拽出帕子捂住嘴，劇烈咳嗽，筆直的背脊猛地佝僂下來。
他得了癆病，這兩年一直用藥吊著命。
薛阿乙沒有過去，看薛昆玉止了咳嗽，收起帕子，慢慢挺起腰背，像一桿被風吹折又彈起的竹子。
頓了頓，薛阿乙開口：“爹，我回來了。”
薛昆玉擡頭，上下打量一眼：“路上可順利？”
“尚可。”
“刀送到懷家了？”
薛阿乙應了聲。
薛昆玉又問：“懷老爺子身子可好？”
去年兩人在江都偶遇，相言甚歡，薛昆玉將懷無涯引為知己，拖著病體做了把好刀當壽禮。風燭殘年，最聽不得老友故去。
薛阿乙道：“老爺子身子骨硬朗得很。”
再無話可說，船艙裏忽地靜下來，頓覺尷尬，周身像粘滯在隔夜的冷粥裏。
外面傳來男人的喊聲：“船家，過河不？”
薛阿乙應了聲：“來嘍——”
回頭道：“爹，我做活去了。”沒等薛昆玉回答，轉身大步走出船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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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家做了幾輩子刀匠生意，手藝傳到薛阿乙的祖輩，總算初露鋒芒，早幾十年在江都，薛家刀鋪小有名氣。一瓶不響、半瓶子晃蕩，祖輩遭對家殺人越貨，薛阿乙的小叔上長安城闖蕩，杳無音訊。
薛昆玉深谙鑄刀之法，卻不會做生意，刀鋪很快關門，薛家靠薛阿乙借錢盤下的三條船過活。
瓜州渡口一畝三分水，船戶講究先來後到，這是行規。薛阿乙花銀子從一個要回鄉養老的老船戶手裏買到船位，一條船改成畫舫，另兩條照舊做渡船。
江都繁華，多得是游人閑客，三四月瓊花開花，是船家生意最好的時候，只要漲水落雨，渡口水洩不通，平日從不缺生意做，是響珰珰一只鐵飯碗。薛阿乙捧牢鐵飯碗，背的債還清大半，隔兩月跑趟私鏢，勉強湊上薛昆玉的藥錢。
客人送到，收了過河錢，薛阿乙沒有回渡口。
東關街是江都買賣最多的地方，三百六十行樣樣不缺，從前薛家刀鋪開在街心的旺鋪，歇業後被對家接手，前兩年又換成家香粉鋪子。香粉鋪子生意不錯，門前堆滿了鶯鶯燕燕。
東關街熱鬧，犄角旮旯也多。
薛阿乙摸到一面斑駁的紅墻，糊墻的泥草掉了大半，他摸索片刻，撥弄出一塊松動的青磚，擱在地上。
墻那頭悄無聲息。
街口擺了臺日晷，底下的石臺好幾十年了，爬滿苔蘚，日晷倒很新，是江都王命人造的。雨還沒停，陽光透不過烏雲，晷針的影子也細細淡淡，指向未時的刻度，已經過了小半寸。
接頭的掮客是入行十幾年的老手，相識兩三年，對方還從未遲到過。
薛阿乙抱胸坐在墻根，耐心地等。
過了一盞茶的功夫，墻那頭才傳來聲響，悉悉索索，“砰”地一聲坐下來，呼吸聲粗重。
薛阿乙握住刀柄，老掮客不會這麽莽撞。
“可是薛……兄？”
嗓音沙啞難聽，像鴨子啼叫。走江湖的人耳聰目明，是今早起沖突的那對父子中的兒子。
薛阿乙解開作刀鞘的舊衣，疊了兩疊蒙住嘴，聲音透過布料傳出來，低了一度：“老張呢？”
“前輩出了意外，以後小弟和薛兄接頭。”公鴨嗓道，“上回那趟鏢可送到了？”
薛阿乙應了聲。
青磚挪開後，紅墻上留下一個方形的洞，洞裏伸出一雙手，手心裏擺著三枚銀錁子。青年的手很幹凈，沒有傷疤，皮膚光滑，中指側面和拇指指腹有一層繭子，這是一雙常年握筆、養尊處優的手。
薛阿乙收起銀錁子：“多謝。”
“這趟鏢去的是白水鎮？”公鴨嗓問，“可遇到那片的流匪？”
薛阿乙道：“並未。”
公鴨嗓壓低了聲音，興致勃勃道：“薛兄，小弟聽說最近那幫匪徒殺了一家人，大當家見屋裏有把漂亮的刀，就據為己有。誰料那戶人家不普通，那把刀裏藏著要命的東西，大當家上白水鎮燒殺搶掠時撞上硬茬子，刀落在那裏，回頭去尋已經不見了。”
薛阿乙盯著手裏的九環刀：“什麽要命的東西？”
公鴨嗓支支吾吾，抵不住好奇：“聽說牽扯上皇子。”
又問，“薛兄在白水鎮可聽過這樁事？”
薛阿乙道：“沒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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